回顾
王家堡表面上平静如水,人们的内心却悄然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最突出的表现是,人们虽然依旧将神神鬼鬼的事挂在嘴上,但先前的那种恐惧似乎减少了许多。村里人闲暇的时候,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开始议论,议论到后来,竟将焦点全集中到谷子身上:谷子不是一般的谷子,她或者就是一个什么神哩!
谷子没有听到议论,她默默地上工下工,回来,进了家门就不再出去,一心一意地照顾王多劳,或者干她手上没有干完的针线活儿。即使偶尔有事去串门,也是直入直出,根本没有去注意人们投向她的那种怪怪的目光。
傍晚下了工,谷子远远就看见花二秀了。花二秀满脸春风。谷子知道,因为麦地里的那件事,这几天花二秀的脸吊得二尺长,恨不得将一把刀子插在她的胸口,而今儿个咋说变就能变了?谷子正在生疑,花二秀已经走到她跟前,花二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唤了声妹子,忸忸怩怩地把手搭在谷子的肩上,说:“看妹子这身衣服多合体,把个美人儿穿得更加俊俏了。”谷子说:“哪呀,几百年的旧衣服,要样子没样子,要颜色没颜色,都该扔了。”花二秀说:“千万别,要扔,就送给嫂子,让嫂子我也烧摆烧摆。”谷子知道花二秀无话找话,应付了几句,也就走了。谷子刚走出没多远,竟迎面碰上了胡子刘。胡子刘先是怪叫了一声,接着像个奴才一样弓着腰站在她面前,说:“要出门是吧?是不是到河湾镇?去吧去吧,我给你假,算是给队里办事,工分照记。”谷子被胡子刘突然从喉咙眼里冒出的话吓了一跳,啊啊呀呀地搪塞了几句,赶紧离开。走了一阵,回头看时,胡子刘依然咧着大嘴在那里殷殷勤勤地傻笑。
谷子一直都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在单眼罗那里,人们却突然发现,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有了明显的节制,竟出乎人们意料地做了一大堆好事。一件是大槐树下那块常常开批斗会的地方突然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变得平静,村里再没有人半夜坐在炕头上为第二天挨批的事胆战心惊,也没有人像做贼一样四处打听大队干部近期会有什么行动。另一件就是,单眼罗对村里人的态度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见了人不再竖鼻子瞪眼,却动不动会笑笑地送过来一些问候,像是真的脱胎换骨了一般。人们掐着手指算了一遍近两个月来的日子,惊讶地发现,王家堡这块阴沉了好几年的天终于露出了一丝光亮,把人的心都抚得舒展了。
这种发现让地主分子马天佑以及“国民党残渣余孽”耕田暗暗高兴,他们不知道老天爷咋就睁开了眼,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机会。
马天佑破例寻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从胡杨店出发,去了一趟七八年都不曾去过的河湾镇,花了一毛二分钱打回了二两烧酒,让老婆做了一盘炒土豆丝,独自一人坐在月光下品饮。一口浓浓的酒香下肚,那种强烈的刺激一闹腾,胃里就有了排山倒海的声音,脑里也就泛起了很久以前那股停不下来的涛浪……
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马天佑与家人在四合院的弄道里赏月,父亲随口吟了四句诗:“高处月徘徊,情临危时明,祸至他年楼,呼吸也是风。”父亲吟罢,面有惆怅之色。马天佑自幼苦读私塾,也算是识文人,他从诗句中觉出了父亲对世态的嗟叹,又觉得不可思议。家大业大的,后槽拴着两头膘肥体壮的骡马,圈里又有四头黄牛,车是车轿是轿的,哪能说危就能危了?谁知没几年,父亲诗句里的那个景象却真的出现了,马家很快败落,瞬间片瓦全无。具体地说就是那场土地改革运动将他的家举高了抛到了地上,以致摔得灰飞烟灭。从那个时期开始,接下来的互助组、合作社、“大跃进”、人民公社,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没有一天让他轻松过。他想到这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没有去揩,他要让自己在压抑了多年之后真正地放纵一次。他将喝剩的酒全倒进杯子里,一仰脖,饮了个干净。不一会儿便醉了。放在年轻的时候别说二两酒,就是二斤也未必能将他放倒。时过境迁哟,人老了,又多年没有了喝酒的机会和习惯,终究没能撑下来。他醉成了一摊烂泥,嘴里唱着喊着,把这些年心里淤积的不快全喊了出来,吓得老婆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进了房里。
耕田年纪大了,又不像马天佑那么灵光,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一个劲琢磨:单眼罗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能在最得意的时候停下来?这恐怕不能算是好兆头,泰山好移,秉性难改,单眼罗不可能突然要变成一只羔羊吧?他一定又在耍什么新的花招。耕田静静地观察,更加小心谨慎,他怕自己管不了自己的又骂起牛来,让单眼罗抓了把柄,干脆将一个圆圆的核桃噙在嘴里,拒绝了与一切人的攀谈,也拒绝了跟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的交流。
村里人发现耕田两颊鼓鼓的,以为害了什么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管摇头,一句话都不说。人们揣测他一定病得不轻,说得去医院看一看,他仍旧不吭声。过了些日子,耕田没有从单眼罗脸上看出破绽,也没有看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征兆,正准备继续探究,单眼罗却主动到了他跟前,说:“耕田叔,你今后想怎么骂牛就怎么骂,谁要敢给你找事,你给我说。”耕田被单眼罗的这句话吓了一跳,谁给耕田找事?表面上是胡子刘,实际上还不是单眼罗?除了单眼罗,谁又忍心与一个老头子过不去?耕田的许多话在胸口憋着,不说,嘴上虽然哦了一声,心里却更胆怯了。
眨眼到了另一年年初,春天的树木春天的花草在耕田的眼里慢慢长起来,耕田终于发现单眼罗说了一句实话,而这句实话像暖烘烘的阳光,真实地洒在耕田的身上,让耕田着实高兴了好几天:单眼罗说变就能变过来,该不是受了神仙的点化,或者换上了另一颗心,人不再是先前那个人了?
这不只是耕田一个人的疑虑,也是西坡十一个生产队很多村民的疑虑。
单眼罗看见了人们一双双奇怪的目光,也不去理会,只管顺着他认定的那条路走。什么神呀鬼呀的,他都可以不放在心里,可谷子这边的事却一刻也不能马虎!谷子已经答应他了,等他活出个人样来,就跟他谈婚论嫁。他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即使做好人做起来不那么自在,他依然憋着。他要一直憋下去,直到谷子成了他的人。
他一反常态,不再整天守在大队里,也不去别的生产队检查工作,更多的时候与王家堡的人一起下地,做大家都觉得根本不是他那种人愿意做的事。比如在壕里挖土,得先掏出一个槽子,然后将镢头别在里面,一点点地撬。单眼罗没干过那活,一镢下去,像大锤砸在石上,除了溅起点土沫,却没能撼动结在一起的硬土。单眼罗重新拿起镢头,继续抡起来往高高的壕壁上抛。他一连抡了好几下都没能挖下一块,汗水却像豆粒一般从他的两颊流下来。他吁吁地喘气,却没有要歇的意思,鼓足了劲儿又将镢头抡下去。
这些年社员们从来没有见过单眼罗这么卖过力,心里的怕也就来了,他们不敢让他累着。他们知道,单眼罗的脸说变就变,一旦真的变了,将个“什么什么分子”的帽子抛过来,到那时,也就卖了骡子骑山羊,不划算了。于是,大家便凑向前去讨好,说:“这活不是干部们干的,你在旁边只管看,我们的劲头也就足了。”也有人装一袋烟递过去,说:“主任受累了,吸一袋烟顺顺气。”单眼罗以前从来都不抽这种烟,他抽的是纸烟,尽管牌子少不了是价格低廉且被人们唤作满山跑的“羊群”,但只要将烟卷往手上一拿,干部与社员的身份也就区别开了。单眼罗今天却没有拒绝,竟然笑了笑接上了,这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机会,纷纷挤过去,挖空心思地说几句好话,不知不觉地也就显得亲近了。
单眼罗并没听他们说话,他一边抽旱烟,一边站在土壕顶上,向着远处张望。
土壕里的人看见单眼罗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人与人还是隔着心的,怕最终有了什么闪失,就在心里盼着他快快地离开——他们平时干活的时候喜欢吼着骂着,随便惯了,倘若单眼罗在场就不自在了。耕田的例子早在那里摆着,他们胆怯的是哪句话一旦说到邪处再招来祸端。
还好,单眼罗站在高处向西边的那块田地里看了一阵,丢下他们到别处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了过去。他们没有敢爬上坡梁,而是藏在树丛里伸长脖子偷窥。一窥就窥出了秘密,单眼罗没有去社员干活的坳地里,而是远远地看见谷子从梁上走下来,急急地赶了过去。他们一下子便明白了:
“听说单眼罗看上谷子了,这么俊俏的一个女人,咋可能……”
“谷子死了男人,没有依靠,单眼罗想要了,能逃得脱?”
“听说了吗?单眼罗这段时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敢再干坏事,是怕谷子收拾他!”
“真的?”
“那还有假,单眼罗在谷子面前乖得像只兔子,连个大声都不敢出!一窝降一窝嘛,像他这样的男人,就得女人去整治!”
“单眼罗是什么人?要想得到村里哪个女人都不是啥难事,那么劣的蛮货都被谷子治服帖了,可见谷子绝不是一般女人。”
从那天以后,类似的议论便成了人们时常挂在嘴边闲聊的家常话。
这些话很快传到苏大脚嘴里,她高兴得不得了。迈着一双能踢飞一路尘埃的大脚,前院后院转了几圈,然后出了门,趁天还未黑钻进了谷子家。
谷子那会儿刚刚散工回来,正在厨房里做饭。公公王多劳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嚷起来,说他口渴,渴得舌头都快要卷起来了。谷子提起壶倒了一碗水端进去,公公喝了一口,说太热了,热得都快要烫死人。谷子拿来一把扇子扇了扇,再端过去,公公又说将天上飞的地下落的灰尘全扇进碗里了。
苏大脚走进谷子家的时候,王多劳正在屋子里对着谷子摔碟子摔碗,见来了人,将头一转,扭到墙根睡去了。苏大脚也不打扰,蹑手蹑脚地走到谷子跟前,贴在她耳门上悄语了几句,就将她拽了出来,说:“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能活几天?你不要跟他计较,他说啥是啥不就完了。”谷子淡淡地笑了笑,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了的人还真像小孩,我不会生他的气。”苏大脚知道谷子心里委屈,却不愿说出来,就更觉得应该安慰安慰,便拉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抚着她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说:“整个王家堡,就你能耐下这个泼烦,谁也比不了你贤惠。”谷子摇摇头,说:“别再夸了,放在你身上也会这么做。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苏大脚听了,不再说什么,就与谷子一起进了厨房。
苏大脚走到灶跟前,帮她在锅里添了两瓢水,划根火柴,将一把麦草塞进灶底下,一下一下拉起了风箱。
谷子顺手在瓦缸里挖了几勺白面,又掺了些高粱粉,用水和了,在案上团成团,三下两下擀开,用刀切细,下到锅里,做了一锅汤面条。谷子先给公公端了一碗,然后盛了一碗让苏大脚吃,苏大脚说吃过了,谷子也不再让,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开始刷锅洗碗。她知道苏大脚这时候来一定有事,吃完拾掇完,就跟苏大脚走了出来。
她们没有到远处去,出了门绕过横在眼前的王家照壁,便站在铁匠李家的外墙旮旯里说话。苏大脚说:“我一直有件事想求你,就是张不开口。”谷子惊讶了一下。在谷子看来,一个王家堡同住了那么多年的邻居,求谁都可能有用,唯独求她这个死了丈夫倒了势威的寡妇一点用都没有,就说:“不对吧,啥事能用上我?”苏大脚说:“没错,有件事还真得你出面。”苏大脚说这件事办下来,就是救了他们全家人的命,她一辈子都不会忘,一定要拿重礼答谢。谷子越听越糊涂,也就与苏大脚开起玩笑,说:“什么重礼?大不了去自留地里扳几个嫩包谷棒,拿回来煮着吃。”苏大脚说:“咋啦?连包谷棒都看不上呀,真是身价高得够不着了。”谷子嘻嘻地笑,说:“别绕了别绕了,再绕我都要糊涂了,就说是啥事吧。”苏大脚见谷子追着问,琢磨着事情或者已经八九不离十,就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大儿子被罗主任弄到山里去修路,一晃已经半年多了。儿子究竟在那里怎么样,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你给罗主任说说,让我儿子回来。他如果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就给批个条子,让儿子避避,到乡下去串乡,这样,也不会失了他的势威……”苏大脚说完了,目不转睛地看着谷子的脸,好像谷子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苏大脚以往从没有将单眼罗叫过罗主任,今天叫了,显然是顾及到了谷子。谷子苦笑了一声,心里泛起了说不清楚的酸楚,这算怎么回事呢?本来恨之入骨的人,却被理解成有那种暧昧关系的一对,她难过得真想放开喉咙大哭一场。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一段时间,她总是一次次忍着许多事,忍着忍着,也就有了属于她的那种应对,有了连她都惊讶的智慧。比如对待单眼罗,她能日复一日地躲吗?不能躲就得有个办法,而办法怎么才能有效,在她这里也就成了一件放不下的大事。
谷子要让单眼罗心甘情愿地听她调遣,这是她最近刚刚想出的应对策略。她将目标定在了阻止单眼罗干坏事上。单眼罗祸害了那么多人,现在依然在祸害,这样下去,她必然也是被祸害的一个。她于是用了模棱两可的话稳住了单眼罗。谁知苏大脚却由此生出了误解,提出了让谷子为难的请求,谷子一下子方寸大乱,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了。
苏大脚是谷子在王家堡最能说得来的长辈,大事小事又常常帮她,苏大脚既然将事情摆明,她就有点不大好推辞了。
谷子不会主动去找单眼罗,单眼罗却处处在寻着机会往谷子眼睛角里钻,单眼罗的这种见缝插针,正好给了谷子一个机会。中午,单眼罗刚出了家门,就在涝池边上碰见了谷子。单眼罗第一句话便是:“你看我最近表现咋样?”谷子翻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苏大脚家的事:“你把天助给弄回来,给他批个条子让他去串乡。”单眼罗愣了半天,猜不透谷子咋就操心起别人的事情,而且是苏大脚那个多事的儿子,心里很不舒服,张口“那……那……那……”地结巴了半天,再定神看时,谷子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让谷子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天,天助竟从山里回来了,手上还真拿了大队准许他出外串乡的条子。
王家堡一带,自古都有串乡的习俗。所谓串乡,就是手艺人挑着担子,到远离家乡的一些地方去干活。只是这种干与平时的干不一样,是一个乡一个乡地串,因此,方圆几百里地的人全都将他们称做串乡的。
天助准备好了自己的竹篾担子,要出发的时候在村口的小路上碰到了胡子刘。胡子刘一怔:天助咋回来了,莫非是偷偷地逃回来的?他这么一想,马上黑下了脸:“你狗日的得是不想活了,敢不吭不哈地跑回来?”胡子刘显然不知道天助回来的奥秘,一开口就没有好言语。天助心里明白,他只要说出单眼罗的名,胡子刘也就没啥可说了,但他心里积着一口恶气——眼前这个赖皮狗害得他出了那么多苦,他不可能好言以对,便冷冷地说:“我就回来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完,昂着头走了,气得胡子刘站在一旁喘粗气。
天助的归来,对苏大脚来说简直就像久旱遇甘霖,算是天大的喜事,她高兴得都有些忘乎所以。她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恨不得寻一面锣鼓擂着庆贺庆贺。可她不可能那样做,她怕好事一旦声张大了,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她噔噔噔地跑到自己的老头王二拐跟前,喊着告诉了儿子的事。王二拐自从被胡子刘从竹篾场赶回来,一直闷闷不乐,加上腿不得劲,下不了地,只能躺在家里自己对自己生气:以前在竹篾场,不管天晴天阴,每天都是十分工,即使天助、地保不怎么干活,一年下来,他们家的工分也是全村最高的,分粮分钱,自然不会少,日子比起别的人家要滋润得多。可现在不同了,他没有了工分,一家人的生活眼看就要出问题,他苦恼得恨不得用头去撞身边的土墙。谁知在这时候老天有眼,让天助回来了,而且拿到了出外串乡的路条,谁有这么好的心?
王二拐听了苏大脚的话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迈动拐着的一条腿站在地上。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下地,他浑身一下子来了力气,对苏大脚说:“家里不是还有一瓶酒吗?你拿过来,让我抿一口。”苏大脚也高兴,就去拿了。苏大脚顺便去厨房里切了盘生萝卜丝,端到王二拐面前。王二拐喝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继续追着问事情的根由。苏大脚就放低了声音将她求谷子帮忙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叮咛道:“你可不能嘴贱,把它给抖弄出去。”王二拐本想说那自然,可话到了嘴边却停住了。他在想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了,没看出谷子是那种人,丈夫死了才刚刚一年时间,咋就这么快与人勾搭上了?王二拐这时候也就忘了谷子为他家办的好事,在心里一遍遍诅咒起来。
王二拐没有听苏大脚的话,无意间将谷子帮天助说情的事透漏给了去他家串门的铁算。其实铁算不是单纯为了串门,他去时拿了自家没有底的背篓,要王二拐为他补一补。王二拐的手艺就是编竹,这些年谁家的竹篾用具坏了,都拿过来让他修,他干那种活儿简直都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他将篾子破好,然后在脚底下踩着一转,接着拿起刀具,叮叮当当一敲,就成了。也就在这么一个过程里,他们拉起了话。
铁算先赞叹了一番王二拐的手艺,接着便说起了村里这一段时间里的变化:“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单眼罗这些日子像变了一个人,据说是遇着鬼了,鬼到他面前一站,就轻轻松松地把他给治了。鬼是个好鬼,对他说如果今后再干缺德事,就把他的皮剥下来挂在树枝上。当时单眼罗就吓得尿了裤子,答应再不做亏心事了。”
王二拐哈哈地笑,笑出了一个诡秘的样子。
铁算以为王二拐不相信他说的话,瞪大眼睛说:“真的,有人看见了,吓得尿了一裤裆的人就是单眼罗。”
王二拐说:“你知道那个鬼是谁吗?就是王多劳的儿媳妇谷子!可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个情况,现在这世道,鬼却不一定是鬼,人也不一定是人啊!”接下来,王二拐就将谷子怎么为他家天助求情的事说了一遍,话语中,明显流露出王二拐对谷子的贬低。铁算好奇,问:“他不是老欺负谷子吗?谷子怎么能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王二拐说:“怎么不可能,单眼罗是什么人,能放过她?再说了,没有男男女女的那种关系,人家能听她的?”铁算一想也对,就觉得肯定是那么回事。如今这风气,别说谷子,就是村里再硬气的汉子,不向权势低头,恐怕也不会好过。
谷子为王二拐家帮了忙,王二拐怎么还用贬低的口气说她?铁算回到家中,想了两天都没有想明白,就将自己心里的疑虑告诉给了老婆花二秀。花二秀一听是谷子与单眼罗的事,顿时浑身发软,问:“这么说来,谷子与单眼罗已睡在一个炕头上了?”铁算说他也不清楚,但听王二拐的口气,八九不离十。花二秀将手从和了一半的面团里抽出来,战战兢兢地说:“以前只是听人胡说,现在看来是真的了,都怪我,背地里嚼舌根!把谷子得罪了。谷子私下一戳弄,单眼罗能轻饶了咱们?单眼罗要给人找起事来,要命哩!”
花二秀听了男人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夜都没有睡好,像是有一个磨盘重重地压在她胸口。她一会儿翻一下身,哀叹一声,埋怨一声,却都是对了自己。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她在上工前就早早地出了门,一头钻进胡子刘家。胡子刘不在,听说前一天就去河湾镇拉酒糟去了。胡子刘的老婆正在家洗衣服,刚刚将一桶水倒在木盆里,见花二秀进了门,很有些不高兴。胡子刘的老婆自从胡子刘当了生产队队长,脾气愈来愈大,到了现在,即使她一个人独处,同样会板着一副面孔。
花二秀笑得咯咯咯的,像一只刚下完蛋到处炫耀的母鸡:“嫂子洗衣服了,让我来吧。”花二秀说着,挽起袖子就往木盆跟前靠。胡子刘的老婆也不推辞,顺手从旁边拉过来一条凳子让花二秀坐,花二秀坐了,拿起衣服就洗。胡子刘的老婆将脸扳了一阵,觉得过分了,就问:“你今儿个咋有时间到我们家来了?”花二秀哟了一声,说:“看嫂子说的,嫂子是什么人,还不得常常念着,我能不来看望?”胡子刘的老婆心里明白,花二秀没事决不会到他们家,但没有说,只在脸上摆出了一个不大像笑的笑。这样一来,花二秀就觉得要说的话必须说了:“你知道的,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小心就把人得罪了……”胡子刘的老婆听着话语不对,以为对她刚才的态度发生了误会,赶紧说:“不不不,咱姊妹们都是一样的脾气,不存在谁得罪谁。”花二秀说:“我不是说你,是说谷子。”胡子刘的老婆一听,刚才的笑立马打住,说:“得罪就得罪了,一个寡妇,你怕她干啥?”花二秀说:“你还不知道吧,她是罗主任的人,得罪了她还了得!”
花二秀这么说是要胡子刘的老婆帮她的忙,让胡子刘在单眼罗面前说几句好话,不要给她难堪。胡子刘的老婆听了花二秀的话,心也就虚了,说:“前些日子你说谷子与向北有那种事,说了也就说了,现在又说跟罗主任有一腿,你可不能乱讲。”花二秀说:“我知道,肯定不敢乱讲。”胡子刘的老婆不情愿地思考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说:“你回吧,都快要上工了,待你大哥拉糟子回来,我给他说说看。”
胡子刘的老婆打发走花二秀,想,自己的男人能当了队长,是单眼罗的抬举,现在花二秀得罪了单眼罗的心上人,还要她男人去说情,说难听点那叫老鼠舔猫的屁股,没事找事。哪有那么傻的人!她知道,到时一旦话说得不对胃口,单眼罗怪罪下来,将她男人的队长撤了,就再也没有猴耍了。弄不好,又得在队上出蛮力,傻子才愿意那么干呢。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就将这事抛到耳朵后头了。
过了几天,没想到事情竟从反面传扬出来,一时间妇女堆里起了新的议论,说谷子简直就是个贱货,刚死了男人就受不了了,竟同自己的干儿子串在一起。还说是花二秀亲眼看见的,把王家堡的人算是丢尽了。这些话传到花二秀的耳朵里,花二秀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她猜测可能是胡子刘的老婆说出的,知道她弄巧成拙,想放事,却踩了一脚烂泥,将气全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哭哭啼啼了一个上午,最终还是病倒了。
苏大脚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这事一定是从自己的老头那里漏出去的风,气得回家痛骂了王二拐一顿,骂到恨处,竟将一个面缸举起来摔在地上。
王家堡要给神打轿子,这一消息一时间传遍了土塬上的角角落落。
后来,奇怪的行动在繁忙的农活中沉寂了一阵子,随着接近年节时分,突然又野火春风般地漫遍了整个村子。
这股风是从苏大脚家里刮出来的。苏大脚家的房子虽然并不宽绰,但她硬是挤出一间,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干了起来。这期间,单眼罗跑过来干涉过,公社的什么人也阻止过,她都将他们搪塞过去了。苏大脚用她自己的话说:“包括关老爷在内的许多神仙,在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日子全被搬掉了,而且拆了庙殿,早就无家可归,这么下去,神咋可能有兴趣操咱们的心?”
这件事究竟怎么生发出来,而且瞬间变得如火如荼,村里的人说法不一。
按苏大脚的描述,简直就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她说她那天亲眼看见谷子在自家的房檐台上跌了一跤,爬起来便坐成菩萨的模样,一只手平放在胸前,另一只手直对眉间,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说她被一帮说不清身份的人毁了家,至今流浪在外,需要一个栖身之地,要世间的善男信女们为她想想办法。谷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流满面,像是她自己的房子被人拆了似的。后来她的身边围了许多人,大家细细盘问,谷子竟然能说出许多天上的事情,比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各路大仙的起居和道行,能说出连村里老人们都不知道的许多仙界的故事。这样一来,大家就不得不信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是谷子,谷子没有那方面的知识,她平时说话的语气也不是这么个样子,眼神更不对。谷子是远近知名的美人儿,咋会让眼睛鼓成两只大大的铜铃?另外,举止也完全与往日不同,这种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谷子别说自己做,就是见都未必见过。于是大家断定,一定是神又借了谷子的身子过来了,而且这回不是一般的神,而是菩萨。
村里的人为了证实苏大脚的话,去问谷子,谷子缄口否认。许多人就怀疑了,说这事也许与谷子没有关系,是苏大脚一手煽乎起来的。苏大脚亲口说过,她这几年家事不顺都是因为不专一,既敬神又敬鬼,结果,神的事情没有办好,鬼那里也没有落下好。相反,鬼怪们老是找着机会捣她的蛋。就说王南原吧,她曾一遍遍乞求索魂的小鬼,可小鬼没有理,该将王南原拖走的时候还是拖走了。后来儿子天助受了胡子刘的陷害,她又去乞求,乞求到最后却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她算是看清楚了,与其求鬼,还不如祈求神来得灵验。天助能从山沟里回来,就是神显的灵。苏大脚说到神的时候,总要有意无意地看看谷子。即使谷子不在,她也要对着谷子家的大门口瞅一瞅。在她看来,神在王家堡,已成为不能不信的事实,她就是要为神制造一所舒适的屋子。
开始,苏大脚只是想用自己家存放在木楼上的碎木头,制作一个类似死了人用纸糊成的“官轿”,在村西的十字路口烧了以了结心愿。谁知干着干着就收不住了,而且形成了规模。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一定有些另外的原因。持这种看法的人私下里议论,说这件事好像与单眼罗有点关系。依据是,单眼罗曾经到过苏大脚家,单眼罗听说谷子在那里就赶过去了,这一点许多人都能证实。单眼罗在这之前不大喜欢去苏大脚家,说起来自然是因为积怨太深,苏大脚的老头为生产队办起的竹篾厂就是单眼罗一气之下给解散的,后来天助的遭遇也是单眼罗一手策划的。单眼罗仅有的一只眼睛里从来都看不见苏大脚和她的家人,更别说去苏大脚家串门了。然而单眼罗还真去了。单眼罗去过苏大脚家之后,苏大脚第二天就到处宣称,她要给神打轿子了,而且要打那种像模像样的轿子。这么分析下来,苏大脚的一举一动就很可能是单眼罗指使的。
人们的议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王家堡乃至整个西坡大队的村民都在关注打轿子的事,大家心里已经放不下这件事了。这段时间,那些年老体弱的老女人们总围着苏大脚转,她们每天早晨早早地过去,在提前垒好的神坛旁点上香,磕头,然后像“早请示、晚汇报”那样低着头对神说一些事情。她们各自要说的话显然不同,有为儿孙祈福的,也有希望自家自留地里多打粮食的,更有为了能尝到一星半点肉沫儿在心里悄悄念叨的。当然,希望这病那病快快离开自己身体的女人们也在其中,她们一跪下就从身上抓些想象中的东西往外扔,虽然什么也没扔掉,心里还是异常地舒服。她们跪地大约十几分钟后,估摸着将对神的虔诚倾倒得差不多了,便不约而同地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向着泥垒的三角形祭坛拜上几拜,然后帮木工们拿拿工具,收拾收拾屋子,或者挤到苏大脚跟前,问一问接下来应该干点什么。
苏大脚成了王家堡的忙人儿。她操心的似乎已不仅仅是打怎样一个轿子的事,她得为两个木匠的吃饭想办法、拿主意。开始,木匠与苏大脚一家在一起吃饭,加几勺面加几棵菜也就够了,没有感觉有什么太大的负担。等过了几天,就发现问题了,瓦缸里的面粉像铺在地上的积雪遇了暖融融的太阳,一截一截往下落。不到一个星期,平时一家人一个月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得差不多了。这么算下去,轿子做不起来,她家的粮食就得告罄。这怎么行?离明年夏天收麦时间至少还有七八个月,一家人怎么挨得下去。王二拐和苏大脚年岁大了,少吃点也就少吃点,二儿子地保正在长身体,说什么也不能亏了他。
苏大脚在夜幕覆盖的院子里傻呆呆地站着,一个人苦思冥想。她抬头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那地方除了几颗眨眼的星星,整个天空死了一般,冷漠寂寥。她很希望那些星星们能对着她闪几下,那样或者就能从它们那里窥视到有用的主意。显然,苏大脚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也曾想到过放弃,人以食为天,肚子咕咕叫,哪有心事想别的?她的这一念头仅仅闪了一下就打消了。她突然发现那是对神极大的不敬,也是对自个脸面的折损。她在年龄相仿的一茬女人中威信不低,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倘若这事呐喊了一阵突然夭折,面子搁不住事小,神灵怪罪下来事大。究竟应该怎么办?她很希望神能给她一个办法。她知道大凡神都住在高处,因此,出了屋子就一直对着天空看。
苏大脚在星星与星星的缝隙中看到了一颗流星,流星在天边划出了一道弧,随即散落在远方的山脊上,将山的一块地方照出光芒。这一照倒让她有了思路,她想,为什么就不能用和尚的办法到别的一些地方去说道说道,讨一些粮食回来给木匠们吃?天下求神拜佛的人多的是,他们在神与人之间常常会毫不犹豫地选了神,只要张口,说不定会满载而归。苏大脚兴奋地从院子里走出去。
她在门外碰着了铁匠李的老婆大翠。
大翠是个喜欢管闲事的女人,见苏大脚急急忙忙,估摸着绝对是有什么事情,就问:“婶子这么晚出门,有啥事呢?”苏大脚止住脚步,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想到村街上来,是兴奋纵容她出了门。苏大脚哦哦了两声,准备转身退回去,却突然站住了,莫名其妙地问:“如果神让我们干一件事,你愿意干吗?”大翠被苏大脚的话说愣了,停了半天,才说:“神?谁敢跟神过意不去?嘿嘿嘿……我知道婶子近来忙着给神打轿子,我这几天抽不出空,没顾上过去,婶子你别见外,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你吩咐,我能帮就一定帮。”苏大脚一听,来劲了,像大翠这种女人,在王家堡还是有号召力的,弄不好能影响了一大片——大翠的男人铁匠李比大翠大十几岁,大翠心里一直不平衡,加上她人长得俊秀,脾气也就慢慢地大了,时常对着自己的男人发火。时间一久,没准儿什么时候会将火发到别的人身上。起初,大家不接受,免不了会吵起来,时间长了,都知道她是那么个脾气,也就原谅了。倘若这么倔强的女人对神都那般虔诚,别的人岂有不跟着迎合的道理?苏大脚的兴致一起,说:“我不需要你帮啥忙,我是说假若神要从你碗里分点东西出来,你肯给吗?”大翠回答:“肯!”苏大脚拍了一把大翠的肩膀,说了声好,就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苏大脚家里聚集了一堆老婆婆,她们是为神上了香之后被苏大脚叫过去的。其中也有年轻女人大翠。苏大脚破例拿出了她藏在柜子底层的一小包茶叶,用三根指头捏了小小的一撮,放在大号老碗里,倒了开水,然后一碗一碗地端到姐妹面前,招呼着她们喝。这在乡下是一个不算小的礼节,谁家的儿子娶媳妇,谁家盖了新房要搬家,或者某某人的老爹老娘寿终正寝,才有可能这么讲究一次。眼下苏大脚却如此慷慨,这让一帮女人们非常感动,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苏大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年龄长一些的,就说了:“娃他婶,你有啥事就对大伙说,都不是外人,这样铺排姐妹们受不了,再说心里也没底儿。”话落处,别的人也就跟着“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苏大脚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向不大的木桌跟前靠了靠,说:“嫂子、妹子,喝茶就是喝茶,我是诚心,别见外。咱都是一个村的,有事也不瞒大家。你们也知道,自从两个木匠到了我们家,吃呀喝呀的,我管前管后,到今儿已是第十天了。队里给咱的口粮每年都缺一豁子,再增加两个能吃饭的年轻人,家里眼看就要断顿了。再说,咱给神打轿子,是为了保村里的一方平安,算是公事,叫姐妹们来,是想让大家与我一起想想办法。”苏大脚说到这里,大家难免要天上地下地猜:苏大脚是不是要将两个木匠的吃饭问题摊在她们身上?即使这样,为村里办事,倒也应该,只是得回去跟老头子说说,通了,才好做打算。眼下每家每户都缺粮,对吃喝谁都不可能不计较,不提前打个招呼行不通。大家正在心里揣鬼胎的时候,苏大脚一句话就将事情挑明了,“不是要大家出粮,而是要大家出力。”
苏大脚接下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她要大家像寺院里的和尚那样到各村各户去“化缘”。这种形式虽然人人熟悉,但多年已经没有人提及,即使寺院里的和尚也被赶到乡下劳动去了。她们怀疑不一定管用。苏大脚说肯定不会错,拿王家堡来说,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家都希望神能帮一把,哪能干瞪着眼睛当瓜熊?姐妹们想了想有道理,最后决定,就先在王家堡试一试。
一大早,她们就开始了前一天商量好的行动。
苏大脚领头,她们从村东头三虎家开始。三虎爹到自留地里给刚露头的小麦上粪去了。三虎娘在家,见是苏大脚和一伙老姐妹,以为大家要约她去朝山——对于上了年纪的乡下女人来说,最具诱惑力的事莫过于朝山。她们到山上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要到山顶上的庙里去,在那里许愿,在那里说她们平时不好拿出来的心思。等再回到村里,她们马上就会感到浑身舒坦,精力旺盛。
三虎娘放下手里的活儿,迎过去,满脸带笑地说:“啥时走捎一句话就行了,还需要你们全都过来?”苏大脚听三虎娘这么一说,知道误会了,解释道:“不是去山里,是来求你帮忙的。”三虎娘一脸狐疑,问:“出啥事了?”苏大脚就将如何请人打轿子,如何管木匠吃饭,如何入不敷出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了一遍,希望她能兑点粮食出来,以解眼下燃眉之急。三虎娘早几天就知道苏大脚家里的事情,只是没有过去凑热闹,她听了苏大脚的话,点了几下头,二话没说,就到自己家的木楼上舀了满满一大碗麦子,倒进了苏大脚提前准备好的一个布袋里。
出了三虎家的头门,她们接着往下挨,不一会儿就串了十几家,庆幸的是没有一家不往口袋里装粮食,她们很快就将能装一斗多麦子的袋子装满了。苏大脚非常高兴,吩咐大家将粮食抬回家,又拿了新布袋到南村挨家挨户地去讨。这一天她们的收获非常大,算下来足足讨了两袋麦子,相当于生产队一年分给每个人口粮的一半。这么一来,她们就有经验了:为啥粮食来得这么容易,还不是向外伸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平时从来都不给人张口的老太婆?倘若换成年龄轻一些的,恐怕不光讨不到粮食,被人训斥一顿也有可能。
偶然的收获让苏大脚思路大开,她将尽心尽力为神操劳的六个老婆子分成三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人,分别派到临近不同的三个村去化麦子,派出去的人早出晚归,中午饭也就在外面蹭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最不行的,也能讨到将近半袋麦子,好一点的每人能扛回来一袋。苏大脚一高兴,让帮忙的所有人连同木匠,都在她家上了灶。这样,原来小小的锅灶不够用了,她便找人在前院重新堆了一个,锅也换成了大号的,碗筷买回了一捆,真到吃饭的时候,前院后院、门道走廊,全坐满了人。
村里精明点的老人,也就在苏大脚的动员下加入了进来,男的女的都有,“队伍”瞬间增加到了十多个人。苏大脚成了没有人任命、没有名分的大总管。她指挥着每一个人干着那些不尽相同的事情。老婆子们继续出外“化缘”,老头们帮木匠备料、打扫卫生,整个院子比大队革委会还有秩序。这期间也有下地归来的许多壮劳力偷偷地倚着苏大脚家的大门看,看着看着就羡慕了:这里的人海吃海喝,连干面都享用上了,可他们在地里累死累活干一天,回去还不是稀汤刮水的饭食,连一碗稠一点的汤面条都吃不上,怎么能不眼红?他们也想加入,可没有资格,一是胡子刘那边不允许,二是苏大脚不接纳,他们只能叫花子站在饭店门口——给眼睛解馋。
谷子这段时间常常到苏大脚家里去。
她不属于老太婆堆里的人,也没有要加入的意思。她平时得按天下地干活,她下了工以后才能过去。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一斜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苏大脚家里了,胡子刘不可能看不见,可他只能翻白眼,却不曾直接干涉。他怕单眼罗劈头盖脸地大骂。这段时间他动不动就挨损,已有了许多教训,特别在谷子的事情上,他简直就像一头瞎眼骡子,抬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了。
苏大脚对谷子的喜欢不光是因为她从谷子身上看到了神的影子,更重要的是“情投意合”,苏大脚心里想的,往往也能得到谷子的支持和拥护。自从谷子死了男人,苏大脚为谷子的事情没有少操心。谷子在感激苏大脚的同时,苏大脚一些莫名其妙的观点也就慢慢地同化了她,她一直都在被动和迷惘中过日子。
苏大脚一生迷在鬼神的事情上。苏大脚也知道谷子对自己的喜好不感兴趣,却不愿轻易放弃她。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谷子太像苏大脚心目中的神了。苏大脚要借用她的举止和言行来呈现神制造出来的境界,就不得不在她身上下工夫。苏大脚从观念到行为一点一点灌输,甚至硬将一些现象变成神的事情强加在谷子身上,促使她越陷越深。比如谷子在悲痛或者愤怒时出现的颤抖,苏大脚将它说成是神的降临;谷子无望的愣神,苏大脚说是神在下界前对替身的选择,等等。反正只要谷子有一个动作,苏大脚就能相应地拿出神的一套来解释。谷子为这事反感透了,本想摆脱烦人的桎梏,彻底远离苏大脚,走一条能让她解脱的路。可离开了苏大脚,村里那么多陌生的目光在诋毁她,她又能与谁为伍呢?人是最怕寂寞的活物,谁都不会在冷漠中坚持很久。谷子也一样。
也就在谷子半推半就、犹豫不决的时候,谷子看到了一个让她至今想不通、却又非常真实的现象。
她在苏大脚的纵容下,自从沾了那么点“神”气之后,村里包括胡子刘在内的几个曾经扬言要实施报复的人竟收敛了他们的行为,不敢再欺负她了,连单眼罗都像只玩蔫了的老猫,不得不怕她三分。就说单眼罗向她求婚的那件事吧,为了救公公,她仅仅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单眼罗就死心塌地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而且一改往日的顽劣蛮横,别别扭扭地学起了做人。要是没有“神”的威力,单眼罗能那么顺从?谷子就这么从神神鬼鬼的事情中悟出一个道理:人一旦丢失了良心,丢失了先人的德行,把人不当人活了,只有神才能出来帮人做那些有益的事情,只有神才可能让一些不该发生的灾祸不再发生!
谷子是被苏大脚叫过去的。
苏大脚虽然表面上精力旺盛,可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一天下来腰酸腿疼,还真有点支撑不住。苏大脚叫谷子过去,是要谷子帮她一把。当然,在需要的时候,也盼望谷子能替她说一两句“神”话,好让她在这么大的“工程”面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谷子苦涩地笑了笑,没有接受。她到苏大脚家最现实的想法就是扯一扯闲话,散一散心。憋在她胸中的烦事恼事太多——单眼罗的软缠硬磨,公公王多劳的百般猜忌,还有一个寡妇常常堵在胸口说不出的憋屈……这些事情,谷子除了给苏大脚说,再没有能够倾诉的地方。苏大脚劝她,苏大脚说神就在咱们身边,咱只要好好地侍奉,就有后台了,到那时事事顺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有啥烦的?苏大脚就这么将她摁在一条横在门口的木凳上。
谷子坐了一小会儿,眼睛向屋内斜了一下,就看见了堆积起来的麦子。她顿时来了兴趣。她家架在木楼顶上的那几个麦袋,与苏大脚屋里的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之一毛。苏大脚咋会有这么多粮食?谷子想问个究竟,这时候几个老女人走进院子,她们肩上扛着沉甸甸的尼龙袋,一进院就嚷起来:“今儿个跑远了,真把人累坏了。”苏大脚见了,赶紧迎过去,从她们肩上放下袋子,倒了茶水端过去,说:“神看见了,神肯定看见了,都记着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们带去了好运。”大家似乎相信了苏大脚的话,笑容从皱皱巴巴且疲惫不堪的脸上滚下来。谷子恍然大悟,苏大脚家的粮食原来都是借着神的“力量”讨回来的!
谷子从心里生出羡慕。她略略回忆了一下,就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在对粮食的渴望中度过的。在娘家,她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那段日子,她除了每顿喝一勺稀得照得见人的包谷子,便是糠菜,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麦子是什么样子。后来与王南原结了婚,生活稍稍有了好转,麦子有了一些,可哪一年二三月间都得断顿,要不是国家的那点救济粮,村里不知有多少人早就变成鬼了。谷子到现在仍然记得,在揭不开锅的一些日子,王南原放不下革委会主任那个臭架子,总是她用麸皮到三十里外的上官村去换包谷。
上官村靠河,是水浇地,粮食与架在干塬上的王家堡相比要好得多,他们需要麸皮做醋、喂猪,周围许多村里的农民常常拿了麸皮到上官村去。这么一兑换,上官村的人也觉得划算,三斤麸皮才换去一斤包谷,可三斤麸皮经过发酵,与高粱、大麦等原料一配制,做出的醋少说也有几十斤,一斤按八分钱算,也能挣好几块,足够买几斤肉呢。这样的交易,算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最原始的兑换方式也就在动不动就“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背景下展开了。谷子就是在那里看见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装粮工具——她家用小小的布袋,而人家却用席子卷起来的大仓。现在她看见了苏大脚家这么多的粮食,心动的劲儿不亚于前些年看见上官村家家户户的粮仓。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在屋子的麦袋旁转了一圈,突然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苏大脚在一旁心知肚明,走到谷子跟前说:“从今儿个起,你就在我们家上灶吧,这是给神化的缘,你是神的弟子,你最有资格吃这些粮食。”谷子摇摇头,谷子想说她不是神的弟子,她不能吃这些粮食,可鼓了半天劲儿没能说出来。苏大脚在一边察言观色,早就窥透了谷子的心思,不容分说,就将谷子拽到了大伙正忙着做饭的厨房里。
这天,谷子还真在苏大脚家里吃了晚饭。
她先回了一趟家,给公公做了碗扁豆面片,看着公公吃了,才又返回到苏大脚家。后来饭就上来了,虽然也是面条,可面条跟面条不同。苏大脚先给谷子来了一老碗干面,面条几乎溢到碗沿上,香喷喷的,她刚吸了一口气就全将它们吸到了胃里。在乡下,这种口福只有在春节到来之时才有可能享受一回,但一定得在客人聚集的那天。在苏大脚家里却随时都能吃到,谷子偷偷地惊讶。她一连吃了两碗,吃罢,一下子就生出了感激之情。她当着那么多吃饭的人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谷子是说饭的味道。可苏大脚不这么理解,苏大脚对大伙说:“听见了吗?她可是沾了‘神’气的,她都说‘太好了’,这比大队干部说的话分量都要重,咱们怕个啥?如今咱不要谁管咱的吃管咱的喝,‘大跃进’吃食堂那阵子都没有这么舒服!”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说就是的,大队干大队的,生产队干生产队的,咱干咱的,谁不妨碍谁,眼下谁的事红火,还不明摆着?
谷子没有反驳。她第一次面临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她面对苏大脚,面对诸多对神的崇拜者,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决定融进这个她到现在依然说不清楚是赞成还是反对的群体中。她需要从身体到灵魂的那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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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聚创作力量,展现文学魅力
网友:张瓶畔:凭什么让我收?”网友:阎便:这小妞是个比我还牛的奸商,林晚荣摆摆手道:“大小姐果然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这分成办法是不是也太低了,依我看,不如四六分成吧。
网友:吕遂货:太虚天宫的十三位殿主,除了八位真身都在虚空堡外,另外五位真身都回到了太虚天宫内部。
网友:宋朵重:大家都一样。
网友:孙妯:在回忆五相轮转时,他悟出了契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