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许渊冲
大学情缘
我在中学时代,来往的都是男同学。小学如涂茀生、薛蕃荣,初中一年级如欧阳谧、廖延雄,二年级如爱好集邮的同学,三年级如同寝室的盛思和、王树椒,到高中毕业时就是上一章提到的文、法、理、工、农、医“六路大军”。入大学后,才开始和女同学有接触。
我感到和女同学在一起,有和男同学在一起感受不到的乐趣,我想,应该扩大交游的圈子了。
我们看到远处西山灯火,同学周基坤问我读过林徽因的诗句“一样是隔山灯火”没有。我只读过徐志摩为林徽因写的《偶然》,没有读过林徽因写的“一样是隔山灯火”。周基坤告诉我,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经过他的故乡,看见远山的灯火,就写了一首《别丢掉》,全诗如下: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是爱情,是友情?从“你需要保持着那真”看,爱情的可能性更大。“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什么话?是情话吗?如果不是,山谷留有回音又有什么意思?这样朦胧的诗句,表示朦胧的感情,译成英文,寄给一个朦胧的意中人,不也很美吗?
Don’t cast away
This handful of passion of a bygone day,
Which flows like running water, soft and light,
Beneath the cool and tranquil fountain
At dead of night
In pine-clad mountain,
As vague as sigh: you
Should ever be true.
The moon is still as bright,
Beyond the hills twinkles the same light.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on star,
But I cannot see where you are..
You’d seem,
Hanging above like a dream,
To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 deep in the ravine.
还有一种可能,山谷中留下回音的,就是徐志摩写的那首《偶然》。现在把《偶然》原诗和译文抄录于下: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I am a cloud in the blue sky,
Casting by chance my shadow from on high
On the waves in your heart. You need feel nor cheer
Nor surprise, for at a glimpse it will disappear.
On a dark night at sea we met,
You have your end and I have mine.
Haply you may remember or forget
The exchange of glances that shine.
自然,我的意中人和林徽因不同,她是一片云彩,投影在我的波心,她不会讶异,我怎能不欢喜?我们相逢在白天的课堂,有共同的学习方向,她可能不记得我转瞬消失的踪影,我怎能忘记她眼中放出的光芒?1939 年7月12日,我把这两首译诗和一封英文信放到女生宿舍信箱里。记得有一次钱锺书先生讲课时碰到my mind to 中没有动词,周基坤提出这个问题,钱先生说是 to前面省略了 verb to be。我为了表现自己学了立刻会用,就在信上写了一句 my mind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 (我一心想和你交朋友)。不料后来周基坤一查书,发现原文是I made up my mind to,我真是弄巧成拙了。
说来也巧,我在我们的老师,也是钱锺书先生的老师,吴宓教授的日记中发现了对我意中人的记载。他1940年 8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前数日,于城门遇周颜玉,着橙红色衣,盛施脂粉,圆晶轻小,如樱桃正熟,偕其未婚夫行。今又遇于凤翥街口。着月色衫,斜垂红带,淡施脂粉。另有一种清艳飘洒之致。与其夫购晨餐杂品。宓深感其美云。”原来她已订婚,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几十年后我的译诗出版,寄了一本给她。她从台湾回信,谈起当年往事,她说吴宓先生还请她吃过饭,不过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比当年吴先生还老。但是在我心中,她怎么会老呢?
现在,我把她给我的两封回信抄录于后。对我而言,这简直是难得的历史文物了。
第一封信,1993 年 10 月 20 日寄自台北市牯岭街94号7F。
渊冲学长:
外子正弼早已退休,在家养病,因年事已高,老人病缠身,我也是发苍苍、视茫茫的老妇,恐怕你已认不出来了。人生短促,转眼已迈入老年。五十几年的光阴飞也似的溜走了。
祝
健康快乐,并问候
学长夫人好
周颜玉 1993.10.20
第二封信,1999 年 1 月 8 日寄自台北县新店市玫瑰路 47 巷 3 号 7F。
渊冲学长:
前几天去牯岭街开信箱,收到你的信和大作(文学翻译),谢谢,我会慢慢拜读。因为搬家,旧址我已很久不去,搬来新店郊区,很少去台北,因此迟至今天才回信,非常抱歉。
我是 1938 年读外文系,1940 年已转入社会系。吴宓老师的《西洋文学史》我只读了一学期。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下雨我弄脏了他的笔记本,我吓坏了,同学告诉我吴老师很爱清洁,他会骂人。结果还好,他只微笑不说话,我松了一口气。
1942 年我毕业后随正弼去了成都,随后正弼去美国受训,我一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住在一位联大同系同学家。这位社会系的同学告诉我他见到吴宓老师,吴老师要他约我去看他,他请我们三人吃晚饭……我在联大时,从未单独见过他,也未曾说过一句话,我也不是出色的好学生,蒙他台(抬)爱,受宠若惊。
最近我没照片,下次定会寄一张给你,不过白发老妇,请不要吓倒。祝健康快乐,并问候教授夫人好。
周颜玉1999.1. 8
吴宓先生和钱锺书先生的影响
吴宓先生是第一个改变了我的翻译观念的老师。中学时代,我因为喜欢鲁迅的讽刺杂文,认为他提出的直译理论也是正确的。读他译的《死魂灵》,虽然觉得吃力,但硬着头皮读下去,也能读出一种滋味。到了联大,大一暑假期间,听吴先生评研究生的翻译考卷,才觉得还是意译有道理。
吴宓(1894年8月20日-1978年1月17日),比较文学家、著名西洋文学家。曾先后在东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任教授,1943年至1944年,吴宓代理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
就以“死魂灵”而论吧,“魂灵”俄文是DYЩA。原文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灵魂”,一个是“农奴”。在果戈理的小说中,不是灵魂而是农奴的意思,所以直译为“死魂灵”不如意译为“死农奴”。但是“死农奴”不像书名,不如译成“农奴魂”。而“农奴魂”引起的联想是农奴要翻身革命,和原书的主题不合。看来直译、意译都有得有失。
吴先生讲课时喜欢讲柏拉图的one & many(“一”与“多”)。他说“一”指理想,如方或圆;“多”指实物,如方桌圆凳。方桌无论多“方”,四边总有不够直的地方;圆凳无论多圆,也不可能做到圆周每点都和圆心距离相等。翻译也如此,译文和原文很难处处相等。西方语文多是拉丁语系,对等之处较多;中西语系不同,对等之处就少得多了。因此在中西互译的时候,就不可能像西文互译时一样应用对等原则。也就是说,直译用得少,意译用得多。
关于翻译问题,钱锺书先生在给我的英文信中说——译诗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无色玻璃般的翻译法,一种是有色玻璃般的翻译法。前者会得罪诗,后者会得罪译。二难相权择其轻,他宁愿得罪诗。
我却认为无色玻璃翻译法追求的是真,是柏拉图的“一”;有色玻璃翻译法追求的是美,是柏拉图的“多”。原诗是真而美的,译文如果真而不美,不能算是传真;译文如果美而不真,那有可能是失真,但也有可能是超过了原文的美。究竟应该如何处理呢?后来我读到钱先生的结论:“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后面这句话是从《论语》第二章中引用的。我的理解,“从心所欲”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文学翻译上就是求美;“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观规律,在文学翻译上就是求真。换句话说,求真是低标准,是必需条件,是消极要求;而“从心所欲”是高标准,是充分条件,是积极要求。
下面就举王之涣的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来说明。
But 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
译文还原大致是:你登上一层楼,就可以扩大三百英里的眼界。这个译文可以算是“求真”的,“一层楼”译得形似,“千里”译成三百英里,“穷”字译成“扩大眼界”,都不失真。但是原诗有韵,有对仗,译文没有,这就说明译者只求真而不求美,是低标准。
再看中国《唐诗三百首》中的译文:
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
译文每行八个音节,是抑扬格音步,有韵有调有音美,“更远、更高”既有对比的意美,又有对仗的形美,是求美的高标准译文。这是我从吴、钱二位先生处得到的启发。
我怎样译《诗经·采薇》
At first, when we set out,
(当初我们出发时,)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
(杨柳新绿。)
Now , 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
(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in clouds.
(雪会大片落下。)
Long and tedious will be our marching,
(行军又长又累,)
We shall hunger, we shall thirst.
(我们会又饥又渴。)
Our hearts are wounded with grief,
(我们悲哀伤心,)
And no one knows our sadness.
(没人知道我们的痛苦。)
When I left here, (我离开时,)
Willows shed tear.(杨柳流泪。)
Now I come back,(我回来了,)
On snowy track.(白雪跟随。)
Long, long the way;(道路漫长,)
Hard, hard the day.(日子艰难。)
My grief o’erflows.(痛苦流露,)
Who knows? Who knows?(有谁可谈?)
译文每行四字,有韵有调。杨柳依依不舍,因为英文垂柳是weeping willow (流泪的杨柳),所以译成“流泪”。“依依”译得不错。但是“霏霏”呢?说是“白雪跟随”似乎不够达意,那就要“求其无过于不及”了,于是我把这两行改成:
I come back now, (我回来时,)
Snow bends the bough.(雪压树枝。)
下面一句是“行道迟迟”。为什么走路很慢呢?因为战争的艰苦压弯了战士的腰。所以说大雪压弯了树枝,形象正好。有人可能会说“太过”。“载渴载饥”说成“日子艰难”,又略有“不及”。那么,我看译文可以加上两行:
Hunger and thirst, (又饥又渴,)
Press me the worst.(真是难过。)
用朱光潜、钱锺书二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我看来,“从心所欲”是要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观规律所容许的范围。“从心所欲”是积极标准,“不逾矩”是消极标准。换句话说,只要译文能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就不是“过”或“不及”的译文。这个标准比较容易掌握,我就是根据这个标准来译《诗经》,不单译成英文,还译成法文。下面就举这首诗的法译文为例:
A mon départ
Le saule en pleurs.
Au retour tard
La neige en fleurs.
Lents, lents mes pas,
Lourd, lourd mon coeur.
J’ai faim, j’ai soif.
Quelle douleur!
法译还原大致是说:我离家去打仗的时候,杨柳依依不舍地流泪了;战后回家,白雪像“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样欢迎。我回家的脚步缓慢,心情沉重,又饥又渴,多么悲哀!法译和英译差不多,都是每行四个音节,不过英译是每两行押一韵,法译是隔行押韵。英译第四行说:战后回家,离家时依依不舍的杨柳却给大雪压弯了树枝,就像给战争压弯了腰的士兵一样,是以哀景写哀情;法译却是以乐景衬哀情,倍增其哀。两译有异曲同工之妙。法译为了押韵,第六、七行对调,这是为了音美而改动了形式。但是译文不能失掉意美。屠岸把这首诗前半部分英译如后:
When I left here, (我离家的时候,)
Willows lean near.(杨柳依靠过来。)
I come at last, (我终于回家了,)
The snow falls fast.(雪却下得很大。)
“依靠过来”是“依依不舍”的误译,不能使人“知之”;“雪下得大”没有译出“霏霏”的形象,不能使人“好之”。
本文内容整合自《梦与真:许渊冲自述》第八章“大学情缘”与第十七章“风骚古诗”,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授权使用。小标题为编者所加,较原文有删节。
撰文|许渊冲
整合|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