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的国度里,无分贵贱,无分高低,不论是氓隶之民还是王公贵胄,爱情的不幸,都各有各的苦痛。
十六国时期,在南燕国度里,有那么一位公主,她以年轻的生命,血书了她绚烂而短暂的爱情。
公主结婚3天就自尽,婢女掀开她的裙子,皇帝看到后痛哭流泪。
放眼千年之前,慕容鲜卑,是十六国时期汉化程度最深的少数民族之一,彼时,慕容鲜卑族虽然还未完全和汉族融为一体,但也早有了“山东杂汉”的大号。
慕容氏的历代君主都崇尚学习儒家学说——慕容廆、慕容皝、慕容俊……其中,尤以慕容德为最。
慕容德乃慕容皝的幼子,关于这位国君的出生,自带一番神异色彩:“公孙妇人方妊梦日入脐中,独善而不敢言。晋威康二年(公元336年),画寝生德,左右以告。”
对此,父亲慕容皝十分惊喜,更是当中宣称:“此儿生似郑庄公。”
慕容皝直接点明自己的幼子好似“春秋三小霸”之一,这在当时的前燕朝堂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没有君主喜欢别人凌驾于冠冕之上,然而,以其子为庄公,莫非慕容皝是以武公自比?可见,他对于自己这个同样寤生的孩子,寄予了振兴前燕的希望。
晋咸康二年,恰好,这一年正是前燕将变公国为王国之时,冥冥之中,慕容德的出生似乎在暗示着这个动荡的社会,将迎来一场风起云涌的变革。
然而,慕容皝最终没能看到自己宠爱的少子如同郑庄公一般率先争霸,在慕容德十二岁那年,慕容皝在出猎之时,因伤去世。
在慕容皝时期,前燕就已经设立了东痒以讲义文籍,因此,慕容德自小就接受了儒家正统教育,《晋书》曾记载:“德博冠群书,性情慎,多才艺。”
在慕容德十八岁时,就有八尺二寸的身高——约合今日1.89m,仪表堂堂的慕容德是汉化鲜卑贵族的典型代表。
然而,这么一个集万千期望于一身的王子,最终没能成为挑起前燕大梁的霸主。
然良臣需得遇伯乐,慕容德身为臣子,也多有不得志。
恰逢前秦和前燕对峙之时,前秦内部叛乱,苻双和苻柳双双起兵,联同起来反对苻坚。
富有卓识的慕容德上述慕容暐:“千载难逢之机,勿失其时。”他劝谏慕容暐立即起兵攻秦。
然而,慕容暐却将此事一拖再拖,直至前燕彻底坐失良机,成为他人案板鱼肉。
公元369年,东晋举兵讨伐前燕,在黄墟大败燕军,前燕朝中惊座四起,此时,众人纷纷建议迁都龙城,极个别微弱的声音淹没在恐慌的嚎叫之中——慕容德主张抵御东晋之兵,然而,无人理会。
慕容德坚持挂帅,他为征南大将军,和慕容垂一同击败了晋军。
这样一个堕落腐败、无可救药的朝廷,适当如今,慕容德非但没能受到国人的赞勉和理解,反而,朝中太可足浑氏和太傅慕容评因此更加嫉妒慕容德,四处造谣慕容德“功高盖主、私藏祸心”。
因而,慕容德和慕容垂的日子都十分不好过,慕容垂被迫投奔前秦,慕容德因一连串无稽之罪,数罪并处,直接被免职。
就这样,在悲痛和麻木中,慕容德见证了前燕的灭亡。
公元397年,在北魏占领了后燕首都中山之后,慕容宝被迫逃亡至蓟地。
此时的慕容德,仿佛疲惫了,又仿佛是觉醒了,他带领着部分慕容贵族,撤退到了慕容和镇守的滑台,公元398年,慕容德在滑台建立政权,自称为燕王。
可此时的滑台颇为不宁静——在后秦、北魏、东晋的夹缝之中生存,慕容德广纳群臣建议,最终决定在山东半岛的广固建立政权,是为南燕国。
需得认识到,慕容德并非是在慕容皝的关爱宠溺之下长大的天真纯良的王子,更非嫡长直接继位,从前燕到南燕,慕容德走了大半生,建立南燕之时,慕容德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所谓耳顺之年,能够采纳各种不同的意见,却也因此多了几分慎重——乃至是多疑。
慕容德上了年纪,竟是不喜看到自己的侄儿们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场面,明明刚刚建国南燕,他却好像已经耗尽了气力。
许是老父总是怜爱序齿偏幼的孩子,慕容德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就是平原公主——慕容婉音。
慕容婉音并非皇后段季妃所出,但是因为生母身份低微,为史册所不载,她自小与嫡母段氏的关系十分亲近。
一建国南燕,便封慕容婉音为平原公主,在一干兄弟姐妹中,荣宠可谓是独一份的。
在《晋书》中层如是记载慕容婉音:“有才慧、善书史、能鼓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为难得的是,她和父皇慕容德一样,酷爱阅读儒家经史,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的浸染。
闲暇之时,父女二人甚至经常交流儒家仁政思想之于治国理政,慕容婉音轻唇微启,不做多言,温软的语调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朝政疑难弊病所在,目光之犀利,政治潜能之深大,令慕容德常常扼腕叹曰:“吾儿何不作男儿矣?”言语中的叹惋、欣赏之情毫不掩饰。
慕容鲜卑尽管是被儒家思想汉化最为深彻的一个少数民族,但是其民族内部对于女子干政,抑或是说,对于女子习政仍然较为宽容。
这一种宽容源自慕容婉音的血统——她是慕容德的女儿,是慕容德亲自册封的平原公主。
彼时,北魏甚至有公主担任女官的例子(为北魏首创),如穆氏顿丘长公主为女侍中。
何为女侍中?根据《魏书·皇后传》可知,这是同大监、作司同为二品的官衔,其职责是掌管宫内的日常事务,是一个品级较高的官职。
因而,慕容婉音在这一种普遍较为宽和的政治环境下,接受了不亚于王子的军政教育。
她不仅仅有清丽出尘的容貌,婉丽光华的风姿,最难能可贵的,是其融蕙质兰心和比干妙心于一体的心窍,可谓是德才兼备,才貌双绝。
可想而知,如此佳人,自然在豆蔻年华就有无数王公大臣企图求娶,一口一个:
“心慕平原公主。”
“臣有犬子,慕平原公主风姿已久……”
“臣有一内侄,天纵英才,至今尚未婚配……”
诸如此类,光是意图为慕容婉音说媒的大臣内妇,就排一列又一列,拥了一簇又一簇。
原本意欲多留女儿几年,但络绎不绝的“媒人”时时刻刻在提醒慕容德——慕容婉音十四岁了。
在南燕,女儿十四岁,若是“有福分的”,说不定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是时候,为自己的平原公主择一位如意郎君了。
然而,当慕容德询问慕容婉音有无中意之人时,却得到了小女儿娇嗔的抗拒:“女儿还想在父皇身边赖上几年。”
慕容德听了这话浑身舒泰,然而,待到冷静下来,他却肃了脸色:“贵胄子弟千千万万,婉音竟然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慕容婉音自然是沉默以对。
没错,她的撒娇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正是情窦初开,对异性最好奇的年纪,看到皇姐、相好的宗室之女一个个出嫁,说心中没有一点波澜,那是假的。
但是……放眼望去,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流涎哈皮的家伙?世家子弟?贵胄精英?在慕容婉音看来,要么是庸碌俗气之辈,要么便是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
天之骄女,何等意气?慕容德从慕容婉音的沉默中悟得了丝丝别意,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叹气道:“如此刚烈的性子,若是当真嫁了个不欢喜的人,又该怎么办?”
慕容婉音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自己的父亲,南燕最尊贵的君主,带着一股子天真叛逆的劲头问道:“不喜欢的人,如何嫁得?怎么嫁得?”
少女不识愁滋味,此时的慕容婉音虽然饱读诗书,通晓五经,能论政辩道,但却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帝王家的婚姻,向来万般不由人,天真和残忍,原是如影随形的。
挑来挑去,世代功勋之家,慕容德怕慕容婉音受内眷的委屈;新科寒士之家,虽是下嫁,却怕慕容婉音不喜微薄家肆,因而,寻来寻去,慕容德寻到了亲戚家中。
非要较真来论,上三品勋爵,几乎家家都是亲戚,此处所指的“亲戚”,是慕容德的皇后段季妃的娘家。
段氏,名季妃,乃段部鲜卑首领段末波的孙女,其父官至右光禄大夫,姐姐段元妃为慕容垂的继室。
早年间,段元妃同妹妹一再强调:“我终不作凡人妻。”
段季妃自然不甘示弱,她回敬道:“妹亦不为庸夫妇。”
邻居当时听了两姐妹的对话,只觉得好笑无比,谁知,光阴流转,岁月如梭,一晃眼,两人竟然都为慕容妇。
同慕容王室联姻之后,段部落的权势越发逼人。
慕容德千挑万选,终于看中了一名才俊——段季妃娘家侄子段丰。
少年郎英俊潇洒,几番见得都是彬彬有礼、进退得宜的模样,同样喜读儒家经典,喜欢抚琴弄月,才情脾性看来都和他的平原公主很是契合。
不同于既往的询问,这一番,慕容德来了个先发制人,直接指婚婉音和段丰,惹得这位受宠的公主直接炸毛,几乎冲到了他的宫殿,却被他一句不软不硬的:“恰是如意郎君”给顶了回去。
怎么能算如意郎君?我可见过此人?慕容婉音心中满是牢骚,决定亲自娶会一会这位“未来的驸马爷。”
此时,慕容德望着慕容婉音离去的身影,暗暗发笑:一切尽在他的谋划之中。
他早已料到了慕容婉音不想成婚,谪仙一般的人物她也能挑出毛病。
与其等待她把整个南燕的青年才俊拣个遍,成为傲不可攀的“剩女”,不如让她在自己的推力之下,主动从书画琴香中走出来,去认识一下同年龄阶段的青年男子——便是看不上眼,再来同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又何妨?天子明珠,还有何人敢辱没?
这慕容德本着看上了挺好,看不上交个朋友的心态督促着慕容婉音去一窥段丰真容,谁知,慕容婉音一见到这位翩翩公子,霎那间芥蒂消散,再细细赏之,段丰何止容貌上佳,言行举止,气度谈吐,当真力压南燕那些所谓的世家子弟。
再一打听,慕容婉音得知,段丰同样素喜抚琴论经,不听还罢,这一听,慕容婉音对这位驸马更是有了几分幻想与期待。
在先前莫大的偏见之下,倏地见到这么一位如琢如磨的才俊公子,巨大的偏见竟然因那一人,转为了莫大的好奇。
在这样复杂的情愫之下,慕容婉音默许了段丰的婚事。
段丰对于这位声名在外的公主向来只是耳闻,但所入耳中,几乎都是流溢的美名:聪慧、端方、灵秀、沉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曾有心仪的女子,今日指婚,只当作冥冥注定罢。
两人的婚后生活出人意料的融洽,慕容婉音不见公主之倔傲,段丰亦不见逢迎之惶恐,两人好似最平凡最普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的过了一段好生快活的日子。
慕容婉音喜抚琴,南燕时,没有驸马不得从政一说,因而,每当段丰去上朝,慕容婉音便在家中料理家事,抚琴作乐,静待郎君归来。
段丰一下朝,便循着这琴声,自巷尾至府邸,一路加快步伐,只为早一点见到美丽多情的娘子。
正当两名新人你侬我侬之时,并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在缓缓逼近。
段丰此时在朝中风头正盛,段皇后的子侄,天子的东床快婿,何等的春风得意?
慕容德本就是多疑之人,他本人为前燕臣子之时,就饱受小人嫉妒谗妄诬陷所害,然而,那样颠沛流离的记忆并没有教会慕容德将心比心,审慎冷静地去辨别谏和谗,忠和奸。
鲜花着锦之时,最怕盛极必衰。
南燕朝中,早有人嫉恨段丰的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于是部分朝臣不约而同地谏书慕容德:驸马爷有谋逆之心啊!说一次两次,可能喝令止住,但如果时时刻刻念叨:“段丰有谋逆之心——”试问,如何不多疑,如何不思。
慕容德日日看着清俊的少年郎,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或许他有谋逆之心?但大可能是没有的,但是,万一日后有了呢?再说了,自己兢兢业业为前燕臣子几十年,最终还不是反了?”思及此处,慕容德的眼神突然狠辣锋利起来。
当即,他听信了朝臣的谗言——又或者是自己内心龌龊的心思,他以“谋逆之嫌”下令诛杀了段丰。
就像他指婚慕容婉音和段丰一般,这一道诛杀令同样仓促无比,仿佛,他的女儿不是这个人的妻子,仿佛,他的女儿从来没有嫁给过段氏。
听到这个消息的平原公主几乎昏死过去。
她通古识今,如何不明白,段丰有没有罪,都该死了——外戚专权,公主下嫁,烈火烹油之势,她口口声声的如意郎君,谁知道不是那万几宸翰的一步诡棋?说不定,她的婚姻,也早已被父皇算计了,作为敲扑段氏的导火索。
慕容婉音倒像是完全死寂了,她不怨不恨,若一定要说恨,只恨自己这么晚才看清事实的真相。
慕容德是如何处置自己新寡的爱女的呢?在鲜卑族内,多的是兄死弟娶嫂的事例,但慕容德断断不可能让慕容婉音再嫁慕容家的男儿了。
这一次,他真真正正地为慕容婉音挑选了一个各方面都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寿光公余炽。
他没有等来慕容婉音的哭闹、反抗,连皱眉都没有,慕容婉音只是恭顺地应允。
慕容德满意之余,有一丝疑惑:看来她对段丰也未必是真情?
是夜,慕容婉音对侍女说:
“自古以来,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嫁二夫。段丰遭人构陷,实在无辜,我已不能同死,哪里还有改嫁的心思?当今圣上不顾礼义嫁我,如果不从,就违背了君父的命令。”
侍女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替公主梳洗完,随即退下。
等到约定的婚期,慕容婉音和顺地同余炽行礼,灼灼其华,如桃花拂面,看得寿光公心花怒放,但两三个晚上,慕容婉音都以身体不适推脱圆房。
等待第三天,她归宁,沐浴,安排酒席,仿佛毫无异样。
当夜,她休息得很早。
翌日,婢女敲门,呼唤,她皆不回应,转至浴室,才发出了尖叫:“公主——”慕容氏竟是自缢于浴室!
婢女哭嚎着拥扯公主,仿佛她刚刚下定决心自我了结,然而,怀中的尸体已然冰冷。
婢女掀开了她的裙摆,只见那长长的裙带之上遗书:“死后当埋我于段氏墓侧,若魂魄有知,当归彼矣。”
慕容德知晓此事看遗书后,婉音自缢一事已经传遍了南燕,他仰面痛哭:“糊涂啊,糊涂啊——”竟不知责问婉音,还是骂死自己。
公元405年,慕容德郁郁而终,享年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