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外国语文研究
冯全功,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翻译与修辞研究、《红楼梦》翻译研究。
内容摘要: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象征修辞有临时生成的,有约定俗成的,后者更为常见,类似于修辞原型。本文以描写菊花的象征修辞为例,分析其典型的象征意义及其对应的英译, 发现古诗中的菊花多象征隐逸人格和卓傲人格。类似的象征修辞在对外译介过程中,要注意通过准确的措辞再现其中的互文关系与文化记忆,再现其中典型的拟人化象征话语,通过各种话语手段建构一个和原文类似的象征修辞场,发挥其象征效应。
关键词:中国古典诗词;象征修辞;菊花;英译
引言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象征修辞
这种象征修辞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源远流长,《诗经》具有发端意义,在屈原的诗作中有更为明显的表现,共同奠定了中国象征诗歌的坚实基础。《诗经·硕鼠》是一首典型的怨恨统治者贪婪盘剥的象征诗,其深层意蕴或象征意义正如郑《笺》中所言, “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汝无复食我黍,疾其税敛之多也”(吕永 44)。此外,《诗经》中的比兴手法也具有很强的、或隐或显的象征意义,如《关雎》《蒹葭》《鹿鸣》《摽有梅》等。屈原的《橘颂》《山鬼》《离骚》等都是典型的象征诗。《橘颂》生动地描绘了南国橘树的形质之美,借此来抒发与赞颂自己心中理想人物的形象。《山鬼》中的“灵修”无疑是象征君王,山鬼则是诗人自己的形象,所以“《山鬼》不是浪漫型的爱情诗,而是富有浪漫气息的象征型政治抒情诗”(46)。《离骚》则更是建构了一个复杂的、相互关联的象征群,通过“以物喻人、以古喻今、以仙喻俗、以男女喻君臣这些象征意象”(46)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抱负与种种离忧。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离骚序》对这种象征群有精准的概括:“《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 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屈原不仅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之父,而且也是象征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
中国古典象征诗词有多种类型,有象征型咏物诗、象征型咏史诗、象征型爱情诗、象征型游仙诗等。其中象征型咏物诗中往往会有典型的象征型意象(群)的出现,有临时生成的意象,也有历代传承的意象,前者如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者如陈毅的《青松》——“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这种在语篇层面运作的象征诗也不妨称之为语篇隐喻。中国文化中的“君子比德”传统很大程度上造就了象征型咏物诗的大量出现。《论语》中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荀子》中的“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这些都是君子比德的具体论述,比德思维中的意象具有较强的文化传承性,逐渐成为人们的集体无意识或文化记忆的一部分,典型的如莲、松、“花中四君子”等。写莲的如周敦颐的《爱莲说》写梅的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写兰的如玄烨的《咏幽兰》——“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 纵使无人亦自芳。”写竹的如郑燮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些历代传承的植物意象无疑都是诗人本人的自画像,或者说寄托着诗人心目中的理想人格。
中国古典诗词中描写菊花的也很多,或局部涉及,或整体描写,构成了一个极富审美内涵的象征修辞场。屈原的《离骚》中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菊被纳入到屈原的“香草美人”体系之内,隐隐地与一种高洁的人格联系在一起。从陶渊明开始,菊花开始真正成为独立的审美意象,逐渐植入到文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 成为隐逸、淡洁人格的象征。陶渊明尤其喜欢菊花,所以菊花在后人眼中便成了陶渊明的生命写照,成为(后期)陶渊明一样的理想人格的象征。陶渊明描写菊花最有名的诗句便是《饮酒·其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句还让“东篱”成 为菊花的代名词,如李白《感遇·其二》中的“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 亦自有芳菲。”以及李清照《醉花阴》中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等。陶渊明写菊的诗句还包括《饮酒·其四》中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九日闲居》中的“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和郭主簿·其二》中的“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归去来兮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等。在陶渊明的诗中,菊的象征意义得以初步确立:首先是隐逸人格的象征,突出地表现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 后人所谓“人淡如菊”(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花之隐逸者也”(周敦颐《爱莲说》)等;其次是卓傲人格的象征,就像陶诗中常常并提的松一样,《和郭主簿·其二》中所谓“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魏晋苏彦《秋夜长》中的“贞松隆冬以擢秀,金菊吐翘以凌霜”也是把松菊人格化的典型,继承了古人比德说的传统。
陶渊明之后,菊花成了历代诗人反复咏叹的对象,对其象征意义进行了多方拓展, 借助菊花各抒怀抱,其中菊花卓立不群的“傲霜”形象依然是渲染的重点。典型的如白居易的《咏菊》——“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苏轼的《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明代龚诩的《咏菊》——“曾见陶公拂袖归,晚香佳色傲霜威。过时只抱枝头老,不学狂花到处飞。”清代玄烨的《九日对菊》——“不与繁花竞,寒苞晚更香。数茎偏挺秀,嘉尔傲风霜。”等。龚诩《咏菊》不但具有“傲霜”的品质,还被赋予了不随波逐流、坚守自我、刚健不屈的高风亮节,相似的还有宋代郑思肖的《寒菊 / 画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宋代朱淑真的《黄花》——“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等。其他如唐代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也是诗人自身的写照,那种顽强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跃然纸上。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陶渊明几乎成了菊花的诗意化身,历代歌咏菊花的佳作中基本上都能看到陶渊明的痕迹,使这些菊花诗充满了文化记忆与互文联想,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林黛玉(潇湘妃子)之口所谓“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陈冬根(106)曾总结道,“在近千年的传播接受过程中,陶渊明被逐渐符号化为‘菊花’, 而这个符号化菊花,又蕴涵着田园之美、隐士之格、重阳之思及君子之操等多重特质”, 菊花意象“由最初的实用价值到观赏价值,再到精神价值,最后到君子人格的象征符号, 最终完成其文学意象的文化建构。这个过程中,陶渊明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难怪辛弃疾在《浣溪沙·种梅菊》有“自有渊明方有菊”之语。那么,这种“隐士之歌”“君子之操”象征意义能否有效地或者说应该如何合理地译介出去呢?在译介过程中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呢?
中国古典诗词中描写菊花的象征修辞英译分析
(1)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刘彻《秋风辞)
译文1:The scent of late flowers fills the soft air above, / My heart full of thoughts of the lady I love. (tr. by H. A. Giles)
译文2:The orchids and chrysanthemums still sweeten the air, / Oh, how can I forget my lady sweet and fair!(许渊冲译)
译文3:Orchids all in bloom: chrysanthemums smell sweet. / I think of my lovely lady: I never can forget. (tr. by A. Waley)
译文4:Orchids and asters, oh! Sweeten the chilly air; / But how can I forget, oh! My lady sweet and fair!(许渊冲译)
如果说屈原在“夕餐秋菊之落英”中对菊花的描写强调的是其食用价值的话(在其象征体系中也与高洁人格有关联),刘彻的这句更强调其审美价值。不管诗中的“佳人”作何解释(美人、贤人、仙人),其与兰、菊的都是比兴关系,兴中有比,比中有兴。兰和菊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都有积极的象征意义,此处应再现这两种植物的名字。译文 1 把其泛化为“late flowers”,似不妥,很难让译文读者知晓其具体所指。译文 2 和译文 3 对“菊”的处理都是再现,效果相对好一些。译文 4 用 asters 来对应菊花,虽其也是菊科植物,但针对整体描写菊花的古诗译介而言,建议采取通行译法,也就是chrysanthemum(s),这样会更容易营造一个象征修辞语义场。针对该句中兴的修辞手法, 四个译文都是再现型,但许渊冲的两个译文用 sweeten 和 sweet 把前后两句连接起来, 显得更为圆融,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兴之思维方式在逻辑上的突兀性(针对西方读者而言)。还有此句中的“佳人”也被四家译文处理为 lady,取美人之意,含追思之旨(汉武帝追思李夫人),也比较贴切。
(2)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
译文1:Picking chrysanthemums under the eastern fence, / Leisurely I look up and see the Southern Mountains. (tr. by Roland Fang)
译文2:I pick fence-side chrysanthemums at will / And leisurely I see the southern hill...(许渊冲译)
译文3:Picking chrysanthemums under the eastern fence, / Distant South Hill swims into ken. (任治稷、余正 译)
译文4:In plucking chrysanthemums beneath the east hedge, / I vacantly see the southern mountains afar.(孙大雨译)
陶渊明这首描写菊花的诗是最负盛名的,各种英语版本也相对较多。整首诗写陶渊明官场失意后的归隐之乐,寓情于景,情理交融,话语平淡,韵味悠长。宋代张戒的《岁寒堂诗话》中有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菊花象征隐逸人格的源头盖出于此。首先, 这里四家译文也都用 chrysanthemums 来处理菊,在译介过程中最好不要任意变换其他措辞。其次,东篱作为菊花的象征也源于此诗,后人多以东篱来指代菊花,如唐代刘湾《即席赋露中菊》中的“勿弃东篱下,看随秋草衰。”清代徐骘民《咏菊》中的“吟艳素心繫我思,秋深佳色忆东篱。”等。所以此处“东篱”的翻译也特别重要,理应再现,不然针对整体菊花诗的翻译而言,就会丧失一个独特的互文联想符号。至于对应的措辞,用 fence 和 hedge 都是可以接受的,但 hedge 的语义更加贴切,所以译文 4的“east hedge”相对更合适一些,用east hedge 或eastern hedge 来处理东篱当为最佳选择,不妨作为其他相关诗歌翻译的互文线索。如此看来,译文 2 的对应措辞“fence-side” 则不足道也,至少无法构成有效的互文联想线索。最后,悠然二字最能体现菊花的象征意义,译文 1 和译文 2 都用“leisurely”来试图传达这层内涵,虽不能完全尽意,但也勉强可取。译文 4 的“vacantly”则不可取,与整首诗的意境不符合。译文 3 省略了悠然的翻译,但整句看来也颇有味道(不过逻辑语法有误,South Hill 不能担任 picking 的主语),估计是为了传达王国维所谓的“无我”之境吧。
(3)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译文1:At dust I drink before chrysanthemums in bloom; / My sleeves are filled with fragrance and with gloom. / Say not my soul / Is not consumed. Should western wind uproll / The curtain of my bower, / ’Twould show a thinner face than yellow flower.(许渊冲译)
译文2:Beneath the eastern hedge I drink wine at sunset, / The gentle perfume of chrysanthemums / Even fill my ample sleeves. / With self-pity my heart melts / When the west wind unfurls the curtains / To reveal a beauteous form yet thinner / Than the yellow flower(. 黄宏荃译)
译文3:Under the eastern fence toasting in twilight late, / Sleeves suffused with fragrance faint. / Isn’t it devastating! / With the curtain flapping in the west wind, / Skinner than yellow blossoms the person inebriate. (“Toasting” is one of the items of celebration on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Yellow blossoms” here refer to chrysanthemums, which are supposed to be in full bloom around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任治稷、余正译)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以菊花(有时也称黄花)喻女人的传统可能始于刘彻的“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李清照的这首也非常典型,只是突出的重点有所不同而已。对东篱的处理,译文 2(eastern hedge)和译文 3(eastern fence)都是很好的对应,为激发译文读者的互文联想提供了交际线索。译文 1 则丢失了东篱的语义,直接把其译为 chrysanthemums 也未尝不可,但要和后面的黄花建立关联,如果在yellow flower 前加一定冠词,这种关联会变得更强。译文 2 的处理就比较理想,既有东篱的对应译文,又出现了菊花,并且用“the yellow flower”来译黄花,这样就会和前面的菊花建立关联,读者也很容易知晓其为同一所指,为类似的用黄花指代菊花的翻译提供了互文参考。译文 3 由于正文中没有出现菊花的对应措辞(chrysanthemum), 所以加一注释说明黄花和菊花的对应关系,这样也不失为可行的选择。毛泽东的《采桑子?重阳》有“战地黄花分外香”之句,针对其中的黄花,许渊冲和黄龙分别译为“yellow flowers”和“xanthic florets”,在语篇层面都没有建立起黄花和菊花的关联。贾岛的《对菊》“九日不出门,十日见黄菊。灼灼尚繁英,美人无消息。”中也含有“美人”二字,翻译时也要注意菊花和美人的关联,哪怕这里的美人不见得一定指的是诗人思念的女子(可参照屈原《离骚》中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也不妨以 beauty 等措辞处理的,这样的话就可以提现菊花之高洁、美芳之象征意义。
(4)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元稹《菊花》)
译文1:Around the cottage, along the hedges they grow—clusters of autumn flowers./ Around the cottage, along the hedges I stroll—till the sun goes down. / Not that the chrysanthemums is particularly favoured, but that of all flowers it’s the last to fade and none comes after. (翁显良译)
译文2:Around the cottage like Tao’s autumn flowers grow; / Along the hedge I stroll until the sun slants low. / Not that I favor partially the chrysanthemum, / But it is the last flower after which none will bloom.(许渊冲译)
历代描写菊花的古诗很多与陶渊明相关,或明写,或谙写,都是典故或互文性的一种表现。这里的“陶家”便指陶渊明,译文 1 把这种典故信息省略了,如果作为独立的文本,也无可厚非,但如果从古典菊花诗整体译介而已,这种省略化译法是值得商榷的,主要在于其不能激发相关互文联想。译文 2 中的 Tao’s 旨在再现这种互文联想, 但由于中西读者的语境视差,西方读者未必就知道 Tao 指的是陶渊明,所以“似陶家” 的翻译最好采用“丰厚翻译”的手法,在正文(翁显良的散体翻译尤其适合在正文中添加相关文化信息)或脚注中补充相关信息,至少应该给出陶渊明的全名而非只是姓, 以为译文读者提供解读线索。不管是元稹的“篱边”还是陶渊明的“东篱”都是菊花“安身立命”的场所,译文 1 和译文 2 中的 hedge(s) 都是可接受的,很容易引起“东篱”或者“菊花”的文化记忆。这首诗融合了菊花的淡逸与卓傲的象征意蕴,其中淡逸表现在诗人的悠闲之情上,也就是诗中的“遍绕篱边日渐斜”,两家译文用的 stroll 非常到位,很能体现这种闲淡风格。最后一句的译文(but that of all flowers it’s the last to fade and none comes after; But it is the last flower after which none will bloom)也都能隐隐表现出菊花的那种历尽风霜而后凋的坚贞品格。
(5)正得西方气,来开篱下花。素心常耐冷,晚节本无瑕。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白衣何处去,载酒问陶家。(许廷鑅《白菊》)
译文:The western air can mold / In bloom the hedgeside flowers. / Your pure heart stands the cold; / You’re spotless in late hours: / Proud against frost and snow, / Fragrant with autumn dew. / Where will your white dress go? / Wine is the poet’s due.(许渊冲译)
清代许廷鑅这首诗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主要体现的是菊花卓傲精神,并且通过多方渲染,如素心、晚节、质傲、香含等,来传达菊花的品性、品质、品格、香泽等。这些具体的描述与措辞共同营造了一个象征修辞场,审美感染力很强。对外译介过程中最重要的也就是通过具体的措辞与话语建构再现这种象征修辞场,许渊冲的再现还是比较成功的,采取的具体措辞,如 pure heart, spotless, proud 等,都是典型的形容人格的措辞。其他话语如“stands the cold”“Proud against frost and snow”“Fragrant with autumn dew”也都再现了菊花能够在恶劣环境下生存,并且傲然于世,芳香四溢, 活得高贵,活得洒脱。原味的最后一句“载酒问陶家”又和陶渊明联系起来了,译文只是泛化为the poet,西方读者势必难以联想到诗人陶渊明,互文联想的线索被切断了。如果说其他诗歌往往凸显了菊花的某一方面,这首诗基本上囊括了其全部象征意义, 所以对外译介过程中理应强调象征修辞的整体构建,包括其互文联想的线索。苏轼的《赠刘景文》中有“菊残犹有傲霜枝”之句,许渊冲的译文“Yet frost-proof branches of chrysanthemums remain”在字面上也是比较对应的,但由于原文和译文都没有相关渲染与烘托,所以象征意义并不是十分明显。类似“孤句”的象征意义只有在描写菊花的整个象征话语体系中才能更好地呈现,所以在对外译介程中,由于国外读者并不见得熟悉中国文学,也不妨对之进行适度调整,如添加一些能够体现象征的话语,如果有相关典故或互文现象的话,也不能随意删减,尽量给读者留下解读线索。
(6)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曹雪芹《红楼梦》)
译文2:That miracle old Tao did once attain; / Since when a thousand bards have tried in vain. (Tr. by D. Hawkes)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众人物之口写出了十二首精彩的菊花诗,并且大多具有象征意义,往往与人物的性格相适应,尤其是林黛玉的菊花诗。此例的翻译要注意两点, 首选是陶令的互文记忆,笔者还是倾向于保留全名,也就是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译法(Tao Yuanming of old),霍克思只保留了姓(old Tao),很难让译文读者追踪其到底是谁;其次是“千古高风”的翻译,这个措辞本身就有拟人意味,象征意义还是比较明显的, 杨译的“the flower’s worth”失之宽泛,霍译的语义有所偏离,只凸显了陶渊明对菊花无人可及的偏爱,未能有效体现菊花本身的高风亮节。曹雪芹的十二首菊花诗有两首出现了“黄花”的意象(谁怜我为黄花病;黄花若解怜诗客),杨译用的是 the yellow flower 与 the yellow bloom,霍译用的 those golden flowers 与 gold flowers,由于各自的标题中都有chrysanthemum(s),所以两者很容易关联起来。还有两首菊花诗都出现了“东篱”的意象(莫认东篱闲采掇;喃喃负手叩东篱),杨译分别为“east fence”与“eastern fence”,有利于突出这个意象,霍译要么省略,要么译为“your gate”,无法与众多诗中的东篱意象构成联想群。也有两首再次提到了陶渊明(彭泽先生是酒狂;忆旧还寻陶令盟),杨译分别为“the poet of Pengze”和“Tao Yuanming”,并在前者加一注释(Tao Chien or Tao Yuan-ming, famous Tin Dynasty poet.),霍译依然是“old Tao”。诗中之所以多次提及,充分说明了其重要性,不可等闲视之。除了“千古高风”之外, 诗中的一些其他词汇也充分体现了菊花的象征意义,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中的“孤标傲世”,“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中的“高情”。杨译的措辞分别为“Proud recluse”和“the eccentric recluse”,准确地再现了菊花象征隐逸人格的内涵。霍译把“孤标傲世”译为“world-disdainer”,语义稍有偏差,并且省略了“高情”的翻译,象征意义就没有那样凸显。由此可见,针对这些象征与互文话语的处理,杨译总体上还是比较到位的,不管在文内还是文外,象征修辞场的效应都更为明显。
结语